敏姨是我父親的第二任老婆，長得很秀氣，說起話來聲音綿軟，印象中，從沒聽她說話大聲過。
父母在我二十歲那年離婚，原因是我已經成年了，但考量這一點的卻不是我母親。在談判「離婚」的那段時間，母親經常歇斯底里的對父親大吼「我哪裏做不好」、「是不是嫌我老了，想找個年輕的」、「讓我知道是哪隻狐狸精，我絕對不放過她」，對於這些問題，我父親從未回應任何一字。
我父親不愛我母親嗎？當然不是，在二十年的婚姻中，我看到父親一再包容這位千金出生的女子。我媽的廚藝普通，說是普通，倒也含蓄了，因為出嫁前，她從不必手沾湯水，所以家中掌廚的是我父親，我記憶中的味道，也都是父親的手藝，尤其是燉得軟爛金黃、油香四溢的滷肉，加上一顆不會過硬的滷蛋，就是我最愛的便當菜色。
父親經營著由祖父留下來的雜貨店，時間彈性，所以遇到放學下雨時，送傘來的往往也是我父親，而母親也只有這時才會暫代父親的「工作」，幫忙看顧店面，個性活潑的母親，其實能言善道，來買一斤蛋的鄰家大嬸，總會在母親的「舌燦蓮花」之下，又多買了一斤米或半斤糖。縱然母親有著一張天生的「生意嘴」,但兼差可以，要母親把雜貨店當成正職來經營，就太難為她了。母親生活隨興，總是睡夠了才起床，心血來潮就和朋友約出門喝茶聊天，喝足聊夠才回家。
父親不曾抱怨過母親有沒有盡到做人妻、人母的責任，所以即使嫁做人婦，母親依然過著小姐般的生活，反而是母親經常會埋怨父親木訥、不懂情調。雖然父母的個性南轅北轍，但走著走著，也就這麼走了二十年。
敏姨出現在我十歲那一天，因為離婚，她搬回娘家住。在那個年代，離婚不是什麼太光彩的事，幸好她沒孩子，而這一點正是她離婚的原因。聽說當初為了幫娘家還債，才放棄心上人，嫁入商人家，可是婚後十年，沒能為生意人的婆家添個可以繼承家業的男丁，就成了最好的休妻藉口。
鄰里之間當然也有熱心的大嬸想再幫敏姨再牽紅線，但聽說她都一一回絕了，有人說她是覺得自己離過婚，不好再談婚事，也有人說她難忘前夫，所以無法再對他人動情。時間一久，就再也沒人對她提起姻緣一事。
敏姨上下課都會經過雜貨店，偶爾會來買點東西，如果只是經過，父親會和她點頭打招呼，如果敏姨進到店裏，父親就會和她多聊幾句，因為敏姨這時的身份還是李老師，是我小學的級任老師。雖然他們聊的都是一些瑣事或是我課業上的問題，但我的雷達似乎隱隱約約可以感應到些微的不同，和敏姨寒暄時，父親的聲調會上揚一點，笑容會多一些，敏姨離開時，父親會一直送她到店門口，如果買的東西重了點，父親還會主動說可以幫忙提到她家門口，不過，敏姨總是笑笑的婉拒，而父親能做的，就是望著她離去的背影，而我也自我解釋那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小學同學。
有一次，電視上正提到「初戀情人」這名詞，我轉頭問了正扠起一塊蘋果往嘴裏送的母親，她急忙放下叉子，說了起來：「雖然我們是相親結婚，但我和你爸都是彼此的第一個情人，我的眼裏只有他，他的眼裏也只有我，所以他才這麼一直寵著我！」母親嘴上的笑意和眼裏滿溢的甜密，連我都能感受到。我轉向另一邊的父親問：「爸，這是真的嗎？你和媽都是彼此的初戀情人嗎？」父親微笑地說：「你媽說了算，你媽說了算！」
大一上學期結束，我從外地返家，一進門，父親便向我說：「寶兒，爸爸有件事想先跟你說。」父親一臉慎重，我心裏的警鐘大響，即使高中因為蹺課，父親得到學校向老師賠不是，我都不曾看過他這麼沈重的臉色。
待我坐定，父親先是長嘆了一口氣，似乎在思索要如何起頭，接著他緩緩說出：「我要和你媽離婚！」短短七個字，卻震得我七暈八素。靜默了好一會兒，我才回答：「媽知道嗎？」父親又是一聲長嘆，「我還沒跟她說，但我已經決定了，她不接受也得接受，我是怕你承受不住，所以想先讓你知道。」我望向父親，他的眼光透露出不安與擔憂，還有更多的歉意，或許是承受不住我怔然的表情，他低下了頭，我這才發現，父親的髮色已經添上不少銀絲，頭皮也隱隱可見。我繼續讓沈默在我們父女兩人之間游走，只有掛鐘的滴嗒聲暗示著時間仍在流動。「我是問，媽知道她是誰嗎？」聽到我這麼一問，父親猛然抬頭，表情既驚慌又意外，彷彿偷吃糖的小孩被當場抓包，張著口欲言又止，終於他吐出一句：「你怎麼知道的？」
「是她，對吧？我一直知道你對敏老師特別好，但敏老師對你也有相同的感情嗎？她知道你為了她，要和媽離婚嗎？」
「她不知道，也和她沒關係，她是個規規矩矩的女人，不會也不允許自己陷入這樣的是非話題。」
「那你憑什麼認為她會接受你？」
「我沒有把握，」父親又低下了頭，語氣苦澀，「可是我想再試一次，趁著我還有機會的時候。」
父親隔天一早就向母親攤牌，當然，場面難堪又火爆，母親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招數全都使出了一輪，但父親離意甚堅，所有的財產都可以不要，只求母親簽字。母親最後終究看破沒有轉寰餘地，離婚一事在半年後塵埃落定。母親帶著父親所有存款搬回娘家，但留下雜貨店讓父親繼續經營，美其名是為了擔心我這女兒沒有棲身之處，其實，畢竟夫妻一場，母親也不想看到父親流落街頭。
在我大學畢業那年，敏老師正式成為「敏姨」。原本的老師成了繼母，原本是上門購物的鄰居，現在成了同一屋簷下的家人，感覺雖然奇怪，但我卻覺得放心多了，因為畢業後一年我就結婚了，搬出從小到大的雜貨店，二十年來都在照顧母親的父親，有了敏姨的照顧，讓我能放心出嫁，建立自己的家庭，而一眨眼，也過二十年了。
前不久我帶孩子回外公家走走，晚飯時間，敏姨忙著張羅著兩個孫兒最愛吃水果，電視正播出「初戀情人」，小女兒問我：「媽，你是爸的初戀情人嗎？」
「當然…不是，反正我也不是你爸的初戀情人，這樣很公平。而且根據調查，初戀結婚的機率才百分之一而已，沒那麼容易。」我逗著女兒說，女兒回了個不以為然的鬼臉，然後轉頭：「敏外婆，那你是外公的初戀情人嗎？」敏姨沒有直接回答，但我卻看到她望著父親笑了，而我父親也笑了，他們兩人的笑容，和我母親那時一模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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